1.
走下祭坛的那天,赤色火焰如暴雨般降下,落在我的肩头。 暗红色的灵魂在我的身边哀嚎,而我不为所动,在火雨中闲庭信步。 天上的火焰雨伤不了我分毫。 脚下的魔法阵也无法撼动我。 唯一能够伤到我的——那些哀嚎着的灵魂,它们也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。 我放声大笑,眼泪却止不住地狂涌而出。 “哥哥,我成功了。”
2.
我和哥哥生活在一个受到诅咒的村子。 所谓诅咒,便是天降火雨。 火雨降下时,非死即伤;火雨未降时,人心惶惶。 我也曾问哥哥:“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?” 哥哥苦笑:“傻孩子,这里就是我们的家。还能去哪里呢?” 年幼的我只能懵懂点头。 实际上,所有人都在期盼着解除诅咒的那一天。 直到有一天,村里来了个怪人,自称神灵武士。 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,又展示了自己的神力,最后说:“火雨是天罚,你们必须学会牺牲。只有牺牲自己,才能得到救赎。” 我骑在哥哥的肩头,望着魔法阵里那个上蹿下跳的怪人,问:“哥哥,什么叫做牺牲?” 空气突然安静。 族人们齐齐回过头。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哥哥看。 哥哥平静地说:“我也不太清楚。” 神灵武士舔了舔嘴唇,也望向这边。 他指向我的哥哥:“你的灵魂就很干净。很适合献祭。” 下一秒,族人们像着了魔似的,潮水般涌来,推搡着我和哥哥,推向祭坛。 他们说:“有救了,有救了!” 我从哥哥的肩头摔落,跌在地上,疼得我大声哭喊。 却无人理睬。 族人们围着魔法阵跳啊,笑啊。 他们说:“有救了,有救了!” 可谁来救我的哥哥呢?
3.
后来天上果真没有再降过火雨。 隔着魔法阵的无形结界,我远远地看着哥哥,他紧锁眉头,面色苍白,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。 哥哥没有回答的问题,现在我终于搞懂了。 原来牺牲,就是用自己的幸福,去换取别人的幸福。 族人们不必再提心吊胆去担心火雨,代价是牺牲了我唯一的亲人。 我常常站在结界外,一遍遍地问哥哥:“值得吗?” 哥哥紧闭着眼,一次也没有回答。 我想,大概是不值得吧。 若是值得,他为什么不会笑呢?
4.
哥哥善武,而我善文。 从前哥哥还在的时候,是他靠外出打猎再低价卖给族人,才换取了供我们用的钱。 现在他不在了,我只能用毛笔为游人写信,获取微薄的收益。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认识了很多人。 他们自称是英雄。 其中有一个戴着面具的英雄让我印象深刻,他说他叫做亚巴顿,他说自己居无定所。 我问:“故乡呢,总是有的吧?人怎么会没有故乡呢?” 言下之意是:你要是不写信寄回故乡,我又能挣到什么钱? 然而亚巴顿面具下的两道光微微转向魔法阵的方向,又深沉地看向我,沉默片刻,最后说:“像我们这样的人,注定无法拥有故乡。天涯才是我们的归宿。” 那时我似懂非懂,收了笔墨,权当面具下的他是个江湖骗子。 无边无际的天涯,怎么会是一个人的归宿呢?
5.
时间过得很快。 我渐渐从一个小男孩,成长为了大男孩。 而哥哥,悬浮在魔法阵的半空中,变得瘦弱、佝偻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 他的呼吸越来越浅,胸背的起伏却越来越剧烈。 我无法忍受他受此折磨,终于决心用自己做牺牲,接替哥哥。 族长的狂喜溢于言表,连声道:“好,好!” 原来,哥哥纯净的灵魂在几年之间几乎已经消耗殆尽,天上的火雨又一次蓄势待发,即便我不主动来提,他们也会让我来代替哥哥的。 族长挥手:“暂停魔法阵,让卫士下来!” 我看着忙忙碌碌的族人,心中波澜不惊,甚至有些想笑。 哥哥从来不是什么卫士。 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。 我捏着藏在袖子里的毛笔,缓步走上祭坛,走到哥哥面前。 我抱住他,低下头,伏在耳边轻声说:“哥哥,我来救你了。” 哥哥没有睁开眼,身子却微微颤抖着。
6.
我站在魔法阵中央。 周围是神态各异的族人,或坐或站,他们并不在乎牺牲的谁,反正只要不是自己就好了。 他们在乎的只有自己。 自私、自利,这和牺牲的精神刚好完全相反。 “我怎么会和他们是同胞啊。”我想。 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天火,或橘或赤,放着令人不可直视的光芒。 失去了以灵魂为动力支撑的魔法阵的制约,它们要不了多久就会从天而降,再一次打破死水一般的宁静。 人们将会狂奔,哭喊,求饶。 他们从未想到,让他们能够安稳活着的“卫士”,为他们奉献了自利的一切,可最后除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名号,什么也得不到。 他们当然想不到。 因为他们想的都是自己。 他们会破口大骂,“卫士怎么不起作用了?”,或者干脆直白点“这个新祭品怎么不行!”。 当然不起作用。 因为我用亚巴顿留给我的亵渎之墨,偷偷更改了魔法阵。 原本魔法阵的中心是祭品,以自己的灵魂去驱动阵法,以此制约天火;而现在,一切都将反过来。 我将会成为主导,而动力则是其他所有人的灵魂。 魔法阵的暗红色亮光涌起,天边的火雨开始星星点点地落下。 暗红色的墨气从魔法阵升起,顺着我的脚踝爬上我的身体,最终爬遍我的全身皮肤。 族长率先察觉到异常,失声叫道:“快,快停止!好像有哪里不对!”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。 献祭一旦开始,就不可阻挡。 族人们的灵魂疯狂地夺体而出,一股脑涌入魔法阵,最终又融入我手中的毛笔。 失去灵魂的他们,定在原地,仿佛人形朽木。 “哥哥,你说他们会忏悔吗?” 火焰落在哥哥的身上。 “哥哥,我猜他们不会。” 火焰中,哥哥好像在微笑。
7.
那场火雨,下了三天三夜。 最后一切都化为了废墟。 我郑重地安葬了哥哥。 又从灰烬中,翻出了一个残破的猩红面具,戴在自己的脸上。 我不希望自己被人认出来,更不想别人知道我是这一族的族人。 怨魂们被束缚在毛笔中,不停哀嚎。 我带着它们浪迹天涯,从不在某一处长时间停留。 流放,通常是对某个犯了大罪的族人最严厉惩罚。 而现在。 我流放了所有人。
8.
后来有一天。 我路过一家客栈。 门口一个瘸腿书生,摆着写信作画的摊子,问我:“我不信,人怎么会没有故乡呢?” 言下之意就是:我要是不写信寄回故乡,他又能挣到什么钱? 笔墨反光,阳光晃眼。 那一刹那,我忽然想起了亚巴顿。 他好像就在我的身后,借我之口说:“像我们这样的人,注定无法拥有故乡。天涯才是我们的归宿。” 背负长笔,我一步一步缓缓走入橘红色的夕阳。 天下这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。 从此以后。 我就叫做天涯墨客。
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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